當塘尾、元洲變成「深水埗」— 深水埗的方陣侵略
近日,儘管時代洪流風高浪急,大家卻對大南街、基隆街一帶的「文青咖啡店」及新派食店議論紛紛(1, 2, 3),認為這是在摧毀舊區,是撲向街友與草根的仕紳化巨浪,“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深水埗就是新的布魯克林)云云。這話準確嗎?就同大家探究一下。
甚麼是「深水埗」?
深水埗,本寫作「深水莆」,水莆,水草也;或「清水埔」,水邊平地也。深水莆原為大角嘴以西北西角崖岸上的一條客家村莊。後來據說因為該處有碼頭,華人師爺根據語音把「埔」譯寫成「埗」,深水埗因而得名。
到 1842 年清廷割讓香港島後,清政府曾為邊防設有深水莆汛。
1860 年,清朝政府與英國簽訂《北京條約》,將九龍半島由 1861 年 1 月 19 日起割讓予英國。
當時以一條西起盎(昂)船洲北端東至九龍寨炮台(今富豪東方酒店以南)的直線為界,界上有三處地點設有如同今日羅湖口岸的關口:深水莆、九龍塘花墟及九龍寨,開關時間為每天早上六時至日落,每天清晨住華界的鄉民會把花卉、蔬菜等農產品擔過邊界到今旺角大球場附近空地擺賣,直至中午休息再返回華界。
事實上這條筆直的人為邊界將很多地方一分為二,深水莆便是其中之一。港英政府於 1892 年刊憲,將深水莆被劃入英界內的部份(今通州街與界限街交界一段)改名為福全鄉,是政府以行政手段處理地名的少數例子。
清廷於福全鄉旁設有海關碼頭,而深水莆與福全鄉因接近邊界成為了三不管地帶,賭窟與娼寮林立,該處的三條小街(福全大街、福州街與牛莊街)更被稱為「三陋巷」(又是「塘西風月」?或者羅湖商業城的概念)。根據 1906 年的人口普查深水莆村人口 1,984 人;福全鄉 933 人,主要以務農、蓄牧、捕魚和航運為生。1911 年第一代深水埔公立醫局於深水埗天后廟內投入服務,「三陋巷」直至 1912 年被清拆。
因為邊界以南的「舊九龍」山多平地少,而且建有多個軍事設施卻無險可守,港英政府一直對邊界以北的土地虎視眈眈。1900 年政府發表新界報告書,指九龍山脈與邊界之間的土地與「舊九龍」接壤,鄉民應較熟悉香港殖民政府的法制、警政、衛生條例等,與新界其他地區不同,建議該地區從新界本地鄉村條例的涵蓋範圍中剔除。同年政府頒佈 1900 年第 8 號條例 66 ,將九龍山脈與邊界之間的地區命名為 New Kowloon,這片屬於新界的土地就此「被規劃」拼入九龍發展的發展藍圖。值得留意的是,在當時本地人口中,「九龍」的範圍廣闊得多,遠至葵涌、淺灣、瀝源以至佛頭灣,都算九龍。
1898 年 6 月 9 日大清與英國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租借邊界以北、深圳河以南土地,深水莆重新「統一」。港英政府亦急不及待築荔枝角道以及各種基建,開發深水莆,1903 年起私人發展商以「公益」為名向原居民大舉收地。1920 年代,深水莆經兩次填海,變成了一個以荔枝角道為中軸、東起南昌街西至欽州街的方陣。
由地圖所見,深水莆的發展是毀滅性的,原有的山脈、河溪、農田、村陌與「三陋巷」通通被連根拔起,連鴨乸寮一併吞掉,變成平坦的方陣街區,村民則獲原區安置。問題就來了,今日的「文青地段」,竟然不受這場浩劫波及,反而是一條獨善其身的村莊 — “Tong Mi”(塘尾),又是甚麼一回事呢?
甚麼是塘尾?
要理解何謂塘尾,首先要認識何謂九龍塘。
九龍塘其實本來並非豪宅地名,而是水名,就是大角嘴與芒角嘴之間的小淺灣,潮退時會變成淺灘,今日新九龍廣場與太子站之間都是九龍塘水域。這片水域後來因填海不斷向西南移,最後變成了今日的新油麻地避風塘。
再看看 1904 年的香港地圖,可以見到大角嘴還是巍峨的海角,深水莆是海角西北端的西角,而塘尾就是大角嘴與九龍半島的連接處,與深水莆之間有西角山地形阻隔。
深水莆、塘尾與大角嘴之間原來有地形分隔
塘尾 (Tong Mi),「九龍塘的尾巴」也,與九龍塘村東西對望。網上有圖片顯示 1898 年塘尾村內有清兵大炮,與花墟山花墟公園內的九龍塘古炮湊成一對,形成界限街防線,與英軍官涌砲台對峙,推斷塘尾村的形成與軍事因素有關。根據 1906 年的人口普查塘尾村被列為「九龍塘西」(Kowloon Tong West),人口 119 人。1927 年港英政府招標將九龍塘與塘尾填滿,當時政府對塘尾的定義為「大埔道與荔枝角道之間的地方」,亦是今日塘尾道的末端。
1927 年《香港政府憲報》
今日的塘尾沒有旺角的五光十色,亦比深水埗少一點喧鬧。雖然地名被街道保存下來了,直至六十年代才從香港地圖消失,但因為地鐵站及下文所述因素,塘尾多年來往往被香港市民以「太子」或「深水埗」馬虎帶過。
1965 年香港地圖上再看不見塘尾的標示,九龍塘的標示被移到九龍塘站一帶。
八十年代的塘尾是東南亞最大的布料市場,幾條街曾經遍布售賣布料的店舖,數量超過 1,000 家是南洋商人趨之若鶩的布料批發地。二戰後,鄰國大批難民湧港,部份南遷的商家選在長沙灣一帶建造廠房,設立本地生產的「紡線、織造、染布」生產鏈。這些工廠常把一些費時的簡單工序外發給附近的寮屋或徙置區居民加工。當時南昌街和汝洲街是山寨製衣廠的集散地,不少廠商於住宅大廈樓上設車衣工場,或者於住宅作家庭式生產,然後於單位內批發出售,不是接單後才生產,而是先出產成衣,待本地時裝零售買手自行上樓採購。亦有部份山寨製衣廠經營外銷成衣,歐美客戶透過貿易行向他們落單。現時大部份製衣廠已遷往中國,但區內仍有不少布行門市銷售布料及各種製衣材料。
後來因為英國向清政府租借界限街以北地區,本地商人在此前向九龍塘村民以低價收購土地,村民當時不知就裏,見商人出價高便出售土地並遷出,原來的九龍塘村便沒落了(似曾相識的橋段,香港真的沒有變好過),變成了馬球場。1934 年,為配合九龍塘發展,以及處理租界內外的地稅問題,港英政府才於此界線上興建一條道路,就是界限街,往後豪宅發展就假借九龍塘之名侵略九龍仔兩公里至風門坳嘉林邊道。
深水埗的方陣式發展摧毀附近的村落。
深水埗的「格仔網推土機」當然沒有就此停下。1924 年,方陣東延至黃竹街,菴由街與田寮街被改成福華街與福榮街,與被港英政府改的福全街湊成一系列;1928 年,填海至今東京街,深水埗軍營落成。日軍佔領香港期間,軍營內的南京營及祖庇利大樓用作囚禁七千名戰俘的集中營,環境惡劣,不少戰俘喪命於此。二次世界大戰後,深水埗軍營被英軍重新使用,並分為南京軍營與銀禧軍營。1977 年南京軍營關閉,南京軍營用地被用作興建麗閣邨及深水埗公園,銀禧軍營繼續使用至1989年關閉,曾用作民安隊基地及禁閉式越南船民營,後於九十年代重建成麗安邨及西九龍中心,麗安邨於 1993 年落成,西九龍中心則於 1994 年 11 月落成開幕,只留下界石同兩塊紀念牌。
深水埗向西面延伸,建成深水埗軍營,是近代深水埗的盡頭。
讀到這裏,大家應該嘖嘖爭奇:賭窟、妓寨、推土機、集中營……原來深水埗有那麼多恐怖的歷史!當然你亦會想:其實深水埗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的!那我只能告訴你,你心中想的地方大部分本來都不是深水埗。塘尾已經解釋過了;嘉頓鐘樓 — 那是馬壟坑;高登黃金 — 那是元洲;棚仔 — 它被地鐵逼遷前本來是菴由墟……彷彿深水埗像一股能量,靠不斷破壞吞併以壯大自己 — 不就是 Brooklyn(布魯克林)一類的怪獸區嗎?其實深水埗的侵略已經持續上百年,從來都沒有停止過,你每叫這片區域「深水埗」一次都是在肯定這場侵略。1982 年深水埗區議會成立,「被深水埗」之勢更蔓延至長沙灣與石硤尾,使整片地域的地理紊亂加劇。
地理紊亂如何耽誤社區品牌形成
其實於現代社會,地名已經變成一種品牌,與地區的形象與經濟息息相關。不少城市為振興經濟,對地名的推廣費煞思量。
地區品牌是全面吸引旅遊、置業、商業以及發展需求的手段,即視地區為商品,透過競爭對目標顧客行銷。
Place branding is an integrated approach to repositioning a place to attract demand, whether it be visitors, home buyers, business interests, or development. Place branding views the place as a product competing with others for target customers.
不少地區人士一直在想法子振興附近一帶的墟市經濟,卻成效有限。其實大家有否想過,這是品牌建立的問題?
我並不是鼓勵舊區變成旅遊區,但要一瞥香港的地區品牌,旅遊網站是最直接的途徑。如果你上旅遊網站看關於「深水埗」的介紹,你會發現頗為雜亂,「深水埗」是個「乜嘢都有」的地方。例如旅發局的網站嘗試以「舊區情懷」為主軸,串連多達四五個主題,甚至有網站以「窮」或「庶民」等為主題。
更嚴重的問題是,大部分對「深水埗」的描述並不全面,不少網站礙於篇幅都有省略部分景點。國泰航空的網站更只介紹「文青打卡點」,對眾多墟市隻字不提。
小編甚至發現有網站直言:
「因為深水埗不論景點和故事都太多了,一篇文章根本沒法能完全去呈現到深水埗有甚麼……」
位於基隆街的塘尾花布墟。
大家看到問題在哪嗎?這絕對是個品牌延伸與品牌多樣化較勁(Brand Stretching vs Brand Diversification)的課題。如果換成「本命名字」的話:
依「本命名字」分類的「深水埗」景點更條理分明。
可見用「本命名字」來分類形象鮮明得多了,內涵不多不少。這都顯示「深水埗」這怪獸吃掉太多小區,根本早已面目模糊,正如今日以「南昌東南西北中」劃選區般,實在不明所以,各地區本身的靈魂無法彰顯,窮的只有「窮」,更遑論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了。香港本來地貌多變,有豐富的地名資料,是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寶庫,全部流失變成了「深水埗」,不是很可惜嗎?只有限制甚至逆轉「深水埗」的擴張,才能減慢盲目發展的步伐,以及對文化的破壞。
究竟甚麼是仕紳化?
仕紳化是一個較高收入家庭頂替社區中低收入家庭,從而改變社區關鍵形象與氣息的過程。
Gentrification: the process by which higher income households displace lower income residents of a neighborhood, changing the essential character and flavor of that neighborhood.
仕紳化有以下元素:
- 居民更替 Displacement of original residents,
- 社區硬件尤其是住屋的檔次提升,以及 Physical upgrading of the neighborhood, particularly of housing stock; and
- 社區形象改變 Change in neighborhood character
暫時塘尾只中了第三項,看了一輪中原網,以今年 180 天內數據來說,有幾項觀察:
- 區內樓齡大概 40-60 年,暫時只有大南街 AVA228 及基隆街逸新兩個新樓盤;
- 區內二手成交不多,主要集中北段田寮與南段近太子站,單位升值較鄰區少;
- 區內沒有大型地皮,每項物業面積都是「一座起、兩座止」
看來短期內應該重建威脅不高,但建議居民守望相助,留意大規模收樓/舖的舉措。
其實讀了多份仕紳化的文獻,都看不出有甚麼靈丹妙藥,尤其是香港房屋與政治形勢如此嚴峻,更不要奢求有由上而下的保障。
畢竟塗塗鴉、打打卡無傷大雅,但當你在一個社區開舖營商,你就是介入了這個社區的經濟。區內貧苦者眾是公認的事實,那麼做生意之餘能否身體力行,或與非牟利團體合作,甚至成立社企,給社區內其他人多一點點關懷、「比本份做多一分」? 這就是所謂的社會責任了。聽說附近有旅舍開放給街友暫住,就是很好的例子。「我做生意啫,唔係開善堂。」其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促進本區就業了,優先請區內居民,盡量將經濟成果回饋社區本身,鞏固社區網絡。
今日塘尾出現布行與文青店並列的特殊城市地景。
另外就是忠於社區的品牌,不要成為 “the unbearable sameness of cities”。要訂立準確、鮮明的社區品牌,從而保護社區的靈魂,由正確認識社區歷史開始。
塗鴉除了美化舊區外,亦能鞏固社區品牌。
如果你只是在商言商的生意人(例如住好啲之流),過去一年的事告訴我們,你放棄香港人,香港人亦能輕易放棄你。
參考資料:
原刊於作者 Patreon
July 25, 2020 at 02:53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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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說「當深水埗變成Brooklyn」之前… | 保衞香港名字 - 立場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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