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說的話
有件事我始終搞不明白，就是「花語」。什麼紅玫瑰是在說愛情、熱戀、高貴啊，鳶尾花是在說想念啊，這都誰定的？給花兒們編排它們要說的話之前，有問過花的意見嗎？這是西洋的，中國的也不遑多讓。南宋大詩人陸游的小詞〈卜算子·詠梅〉說：「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清代思想家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中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都在藉著替花兒抒情言志，以暢己懷。漢代詩人宋子侯的〈董嬌嬈〉詩中說：「請謝彼姝子，何為見損傷。高秋八九月，白露變為霜。終年會飄墮，安得久馨香。秋時自零落，春月復芬芳。何如盛年去，歡愛永相忘。」這朵花兒更是直接開口說話，跟摘花的妹子討論起人生哲學來。
多愁善感的人把花看成生命，把一朵花的墜落，看成一個生命的消逝，所以林黛玉才會有葬花之舉，這叫傷春悲秋。這些其實都表錯了情，因為花只是植物的生殖器官，而不是植物的本體，並沒有獨立的生命可言。如果花兒真能說話的話，不管是哪一種花，應該都只有同一句花語要說：「我要繁殖！」
說到花語，有一種花叫水仙花，如果要給它編排個花語的話，最適合的應該是：「我好棒棒，你給我走開！」這裡面有個神話典故。
古希臘的納西索斯（Narcissus）是一位長得非常俊美的年輕獵人，追求他的男男女女不計其數（在古希臘跟羅馬時代，同性戀愛還算是滿平常的事）。但是，Narcissus個性有點特別，他對於美麗的東西有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並且非常驕傲。對那些敢於向他示愛，追求他的男女們，Narcissus感受到的不是開心，也不是虛榮，而是很深的厭惡。他覺得，這些充滿缺陷的醜陋男女，居然膽敢認為自己配得上Narcissus，那對他根本是一種侮辱。所以，對這些追求者，Narcissus一向都輕蔑地拒絕。
有一位年輕人阿梅尼亞斯（Ameinias）也愛上了Narcissus，某天大膽向他告白，也不意外地被拒絕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天Narcissus的心情不好，還是Ameinias的素質真的太差，Narcissus在拒絕他的同時，還丟了一把小刀給他。意思好像是說：「就憑你這樣子，也敢來追我？你不如自殺算了！」所以，想不開的癡男Ameinias，真的就用那把刀自殺了。心懷怨恨的他死前向神明祈禱，希望祂們主持公道，為Narcissus造成的諸多苦痛給他一個教訓。
古希臘的神明顯然比今天的神明靈驗得多，希臘神話中凡是看到預言、詛咒或祈禱，很少有不應驗的。
這件事發生之後，Narcissus像沒事人一樣，依舊常常在山野中遊蕩，尋找美麗的事物。有一天他感到口渴，走到了一潭清水旁，俯下身去喝水。喝完水之後，他忽然注意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Narcissus當然不會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倒影，然而這一次有神明的介入，Narcissus在看到的那一瞬間，就愛上了自己的倒影，愈看愈愛，迷戀到不可自拔。
水中的幻影，當然不可能回應Narcissus的熾愛。他終於親身嘗到了全心付出自己的愛，卻永遠得不到回應的感覺。Narcissus無法忍受這種日夜不斷、深入靈魂的苦痛，於是自殺，死在水潭邊。神將他的身體化作水仙花，天長地久地在水邊凝視自己的倒影。後來水仙屬植物的學名叫作「Narcissus」，就是從這個傳說而來。
自戀的面貌
Narcissus這個迷人又有點怪異的故事，在西方世界流傳超過兩千年，激起過無數藝術家、詩人、劇作家、音樂家的想像，創造出非常多的傳世名作。但一直到了二十世紀，才開始有人用它來命名「自戀」的異常人格。
1911年，奧地利的心理分析學家奧圖蘭克（Otto Rank，1884-1939）首度在論文中用了Narcissism這個字，來指稱我們今天所說的自戀人格。奧圖蘭克的好同事，大名鼎鼎的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則在1914年發表了更為精到的自戀人格專業論文：《關於自戀的簡介》。
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周遭，可能都有機會看到一兩位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有點自戀的人。一般人看到「自戀」這個詞顧名思義，會認為自戀是「太愛自己」的意思。可是，愛自己有什麼錯呢？這是個大誤會。自戀不是太愛自己，而是「只以自己為中心，認為世界圍繞著自己旋轉」的一種人格傾向。它在精神醫學中的正式學名，叫作「自戀型人格障礙」（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自戀這種異常人格，強調的不是「愛自己」，而是一種「把自己看得遠比實際上重要或偉大」的幻覺。自戀的人，認定自己在世界上是特殊、獨一無二的，只有高尚的人才配理解自己、與自己來往，並且很需要他人的讚美。自戀的人，即使自己在客觀上並沒有什麼成就，仍然會覺得自己很厲害、很重要，周遭的世界以及他人圍繞著自己旋轉、為自己而存在。他人的價值無關緊要，他們都只是陪襯，理應對自己好、為自己服務。
也拿《紅樓夢》人物來說明吧。《紅樓夢》裡面的王熙鳳無疑非常地愛自己。她八面玲瓏、心狠手辣、膽大心細、深謀遠慮、不擇手段地爭權，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得到自己的好處，但她卻不是自戀的人，因為她的現實感完全正常，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反之，前面提到的那位葬花的林黛玉，看似低調弱勢，經常傷春悲秋，不像有替自己圖好處的樣子，但由於她自視的價值遠高過實際價值，有著自己獨唱陽春白雪，他人皆歌下里巴人，芸芸眾生都只為襯托她的高潔的幻覺，這才是典型的自戀。
旁觀者可能會認為，自戀既是一種人格障礙，滿顧人怨的，患者應該會去尋求專業治療囉？事實並非如此。想想看，自戀的人既然把自己看得特別偉大、特別重要，自我感覺特別良好，他怎麼會認為自己有問題，而去尋求幫助呢？所以，精神科醫師以及心理治療師所看到的自戀型人格障礙患者，其實大多是為了其他的合併症狀，例如焦慮、憂鬱等就醫，不是為了自己的人格問題。
輕度的自戀型人格，有時反而是一種助力。古往今來有許多的國家領袖、企業大亨、才子英雄，都具有自戀型的人格。這種人格幫助他們把別人踩在腳下或置之腦後，追求自己更高的成就。然而，太嚴重的自戀型人格障礙，則會為當事人帶來困擾與阻力。其一是具有這種人格的人，很難與他人建立親密的人際關係，其二是他們太看重自己的形象以及別人的看法，以至於當自己的成就不如自己預期時，會感受額外的痛苦，甚至因而乾脆放棄努力，來當作失敗的藉口。適當的心理治療（假如他們有機會得到的話），在相當程度上可以幫助到他們。
June 28, 2020 at 05:00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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