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抗日戰爭之前加入中國共產黨。他一九三六年畢業於山東費縣師範學校,算是個小知識分子,一九五○至六○年代任職吉林省政府副秘書長,對其負責的相關工作之不足處,常提出批評意見。「文化大革命」爆發,他的這一工作習性便構成被打倒的絕好理由,於是首當其衝被冠以「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罪名,一敗塗地。
父親被「造反派」揪出批鬥(批判鬥爭)之餘,還得寫沒完沒了的認罪檢討書,我自告奮勇幫他抄寫連篇累牘的檢討書。我的書法與書寫速度得其遺傳均為上乘,看到我為他謄抄的文本品質與效率,他說:「你這兩下子比我手下那班秘書們毫不遜色。」那時我僅初中畢業。
抄到他因習慣於指出工作不足而被批判為「污蔑社會主義建設成就和給黨的正確領導抹黑」的情節處,我擲筆埋怨道:「你咋這麼愚蠢,幹嘛不撿好聽的說。看吧,被人抓了辮子,落個費力不討好,還得賠上我費勁幫你寫這些不講理的窩囊檢討。」
父親嘆道:「唉…沒想到啊…幹工作幹好了用不著念叨,指出不足不是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嘛。」
父親後來總算沒被整死。宣布他「解放」的當時,又被造反派硬往他胸前戴上一團大紅紙花,被美其名曰「走光榮的五七道路」,流放到不通車、不通電的窮鄉僻壤的村子裡「插隊落戶」去了。
父親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豬」羊的塞外野地揮鞭放豬,不勝感慨道:「我如今方體會到魯迅筆下祥林嫂掛在嘴上的那句話──『我真傻呀』。」
我說:「你咋不學學那些專會歌功頌德撿好聽話說的同僚,你看人家多會混社會呀。」父親說:「我不是覺悟得慢嘛,我這才明白祥林嫂說的『我真傻呀』。」
粉碎「四人幫」後,父親被平反復官,他沒幹兩年就主動申請退休,棄官場回家,讀書寫字賦閒度日。
父親因書生意氣而「冒傻氣」,難逃厄運。但他晚年畢竟還是「覺悟」了,就如生平愛好書法的他買下的最後一紙拓本,就是鄭板橋的四字墨蹟「難得糊塗」。妙就妙在所有的拓本都是跟原碑文的字跡黑白顛倒的。
June 20, 2020 at 05:04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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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說故事》父親的覺悟- 世界新聞網 - 世界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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