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眉
只有翅翼
而無身軀的鳥
在哭與笑之間
不斷飛翔
民國63年6月，商禽在當紅雜誌「《中外文學》25期詩專號」發表了〈五官素描〉系列，隱隱撼動詩壇，其中〈眉〉與〈眼〉不知入選過多少詩選。〈眉〉只四行，宛如現代絕句，好懂，又韻味悠長。
詩破題即以形狀取譬，眉如鳥之雙翼，並埋下伏筆。
「只有翅翼／而無身軀的鳥」未必比得上「下弦月」或「翻覆的小舟」，但重點在下面：「在哭與笑之間／不斷飛翔」──哭與笑是人情緒兩極，「飛翔」雙寫，上承翅翼，兼寫人總在情緒的兩極之間反覆擺盪，「之間」、「不斷」二處頗富深意：哭，癟嘴，不哭不笑，微笑，笑……而，這就是一生了。
商禽將眉寫得靈動立體，簡單大器並涵蓋生命，有立即的驚喜，也有沉思的回味。
●
因為難忘，四十多年後的某個深秋，凌晨時分，我握拳，用墨汁塗抹緣側，在宣紙上奮力一擊，咚！身軀有了。再補上翅翼，給前輩叼去敬意與懷念。
畫得拙劣與否，我想商禽一定不在意，他大概會嘴角一歪，舉杯對我只說一個字：「喝！」
2. 眼
一對相戀的魚
尾巴要在四十歲以後才出現
中間隔著一道鼻梁
猶如我和我的家人
中間隔著一條海峽
這一輩子怕是無法相見的了
偶爾
也會混在一起
只是在夢中的他們的淚
商禽寫此詩時，離三通解嚴尚有十餘年，未來如何，並無人知。有高堂妻小在對岸者，或託人自港、自美輾轉打聽，或音訊全然斷絕。催肝斷腸之痛，唯午夜蒙頭落淚……重逢之日，焉能想像？〈眼〉詩即寫此情。
泛詠五官易，放大特寫則難，「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放入詩中不免打油之嫌。「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劉鶚《老殘遊記》寫得好，比「靈魂之窗」別有滋味。珠玉在前，現代詩如何一掃窠臼、更上層樓？〈眼〉的破題價值亦於此彰顯。
若歲月的痕跡叫魚尾紋，則眼睛就是魚身──魚尾紋何奇？誰沒有？誰不對鏡愕然？但誰能逆推「眼即魚身」？並以魚寫眼，訴說「永不分離」（相戀）而永難相見？唯商禽一人耳！「悲莫悲兮生別離」，生別離之痛具普遍性，尤富當年嚴峻的時代性，能就近取譬、總領全篇者，真化腐朽為神奇之傑作！比喻精髓在尋找、發現事物間不尋常的關係，商禽此詩捕捉「眼」與「魚」之間的不尋常關係，實為範本。
永不分離而永難相見，遂逼出眼淚。讓遺憾在夢裡重逢吧，側臥淚流，融為一片暫時的圓滿……
名雖詠物，實乃人生。
●
和商禽提及〈眼〉，是多年前在洛夫公子莫凡的婚宴上。「猶如我和我的家人」有版本誤印成「尤如……」。我說得很小聲，很不好意思。後半場他乾脆坐我旁邊，絮絮叨叨說了許久的話，喝了許多酒。我想他是高興的。他說過幾天要回鄉參加白酒節，我想問他家人還在否，但終究忍住。
他和周鼎（《一具空空的白》作者），可能是我認識詩人中烹飪手藝最好的兩位，最狂冰烈焰的兩位，同樣的，也是最讓人唏噓的兩位。
他的小傳（1930年3月11日-2010年6月27日）永遠淡淡寫著：「小學、中學均未畢業。1945年（15歲）從軍，曾在不同部隊服役，在被拉伕逃亡被抓的交替中輾轉流徙於西南各省……曾任碼頭工人、小販、園丁及編輯……國中職員、出版社編輯、賣牛肉麵等」──我不能想像比步槍高不了多少的15歲孩子，就要面對飢餓、流離、子彈與死亡；不忍想像現實生活對他的一再鞭笞……
商禽說：「唯一值得自己安慰的是，我不去恨。我的詩中沒有恨。」
沒有恨，一切就都昇華了。
商禽、洛夫和瘂弦，是我心中第一批「諾貝爾獎級」的詩人。
●後記：
〈眼〉詩中的分段、「猶如」「有如」及標點符號，商禽有過若干次調整。最早刊在《中外文學》25期詩專號時甚至沒有這句。
3. 〈三七／紀念孩子們的大舅父〉
為了解釋他並非死於間諜，他又急急忙忙地來到我的窗前，他身上殘餘的海灘氣味還激怒了屋角上那隻懶洋洋的暹邏貓。
為了解釋並非死於預謀，他只能把變幻莫測的洋流溫度傳到我的身上，害得我在睡夢中忽冷忽熱。可憐他他早已失去了人世的語言。
為了解釋他如何被一個海流漩渦以及海草所吸納，他任由自己浮動的魄影被窗帘圍繞復圍繞，在我猶豫未驚醒之前緩緩沉入又黑又深的天空。
夜讀。偶翻到商禽此詩，重溫後依舊嘆氣，不能不佩服。──簡單，俐落，襯以高段技巧與詭異氛圍，正重量級詩人將悼亡題材化為經典之別裁也。
商禽此詩與〈頭七／紀念女兒她們母親的母親〉〈五七／紀念孩子們的外公〉應屬同組悼亡之作，均選自漢光文庫《用腳思想》（1988.9，46-49頁）。「孩子們的大舅父」死於一場海灘附近的溺水事件（按詩意推斷，可能遺體不知下落）。──素材原極單薄，詩人卻寫得精采已極。破題即導入高潮：「為了解釋他並非死於間諜」，間諜！「他又急急忙忙地來到我的窗前」，亡魂！「為了解釋並非死於預謀」，啊，謀殺！因間諜而被謀殺而成亡魂？！
亡魂不能開口，「身上殘餘的海灘氣味」，他死於「被一個海流漩渦以及海草所吸納」。一個尋常溺水事件，卻因打撈無果或其他原因而形成流言，讓我在三七夜有此忽冷忽熱之夢，感受「變幻莫測的洋流溫度」，惺忪間唯見窗簾因風纏繞飄動，一如他在海底被水草圍繞復圍繞……
商禽選擇了一個「蒙昧而全知」的觀點訴說，三七之前流言四起，不知所蹤，不明真相，作者即眾人，是謂「蒙昧」；三七當夜亡魂獨入我夢，急於說明死因，而我迴環驚悚感知，宛在眼前，是謂「全知」。詩如拼圖，將事件逐一合攏，讀來疑幻疑真，層層堆疊呼應，如讀偵探推理。兼以文字拿捏恰到好處，不蔓不枝，不愧重量級高手。
「間諜」乃全詩關鍵詞，我願是社會版（外國的也行）真人真事。──否則哪找來的？真真不可思議，空無依傍的創造令人嘆氣！若抽掉「間諜」，全詩會不會立即崩塌？
我深信一切對詩人的研究，均應建立在每首作品的掌握。商禽的迷人處當然不在某某「主題」，而在「如何表現這主題」。「死亡」通向何處？應如何「悼」？本詩素材分外單薄，一般作者或許一下筆就注定過氣，商禽卻能寫成經典，我在此處一再流連。
時值商禽十周年忌日前，偶讀獻曝，不過希望喜歡商禽詩的人更多一些。
June 20, 2020 at 05:19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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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紀念冊】沈志方／說商禽的〈眉〉〈眼〉與〈三七╲紀念孩子們的大舅父〉——6月27日是商禽過世十周年，以此文懷想 - 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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